绑架

作者: 秋凉 | 发布日期:

我没有绑架谁,是我被绑架了,我们所有人。

上周四去重庆之前我接诊了一位患者,原本不是我的门诊,所以没有大批的无创孕妇,有时间耐心仔细地做做遗传咨询。

来诊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妻子40岁,操着浓重的口音,一看就来自于相对比较落后的农村。有一名相对年轻的女子陪着他们来看病,从始至终都在以不理解的口吻质疑我的每一句话——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写一本书,名字叫《如何做一个不让医生讨厌的病人》。

虽然也算“阅人无数”,但是她的情况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每次碰到说“自己也搞不清楚生了多少孩子”的人我都心生警觉,因为很显然他们有一些非常特殊的问题。

还好外院医生在病历记录上非常清楚地写了5-0-6-1。患者是为了寻求基因检测和辅助生育来上海就诊的。简言之,她一共生育了5个孩子,除了一个女孩以外,4名男孩均在出生后“去世”了——经过深入了解,其实有几个孩子是出生后因为有种种问题就直接送人或者想其他办法“处理”了——说实话,这些年我对这种“处理”孩子的办法已经见怪不怪。10年前,我一定会站在道德卫士的立场上痛批这些人。今天我在依然心酸的同时已经没法再多去指责什么。

她说她有6次流产,其中去年一次是孕早期自然流产,其他几次没有说。但是我想个中原因已经很清楚了——因为那5次怀的都是女孩,所以他们选择了终止妊娠。

你能说什么?按我妻子的讲法,她的一生就是在怀孕、生产、流产的过程中度过的。她现在还希望通过基因检测来生育一个正常的男孩。

纯粹站在医学角度,我拒绝她的检测要求。虽然X染色体连锁遗传疾病的概率比较大,但是这类疾病在没有多个先证者的情况下检出率比较低。考虑到患者本身也不是那种经济宽裕的人,而且已经40岁,这类性价比很低的检测我一般不会推荐给她。带一点私心的解释是,上万的检测最后无法获得预期的结果容易引发医疗纠纷,而二代测序本身也依然走在灰色地带,没有收费标准,没有行业标准,一旦有问题是没有人会同情医生的。尤其对这类可能耗费大多数积蓄希望解决重大人生问题的患者,过高的预期往往可能带来恶果。客观上我能预见的产出与他们的预期是完全不匹配的。

假如以科学的态度,我认为这对夫妇主要的错误是选择了不正确的时机来讨论这一问题。这名孕妇经历了4次不正常的生育,她应该在更早的时候想到能否到上级医院来检查原因。这时候或者有先证者的样本,或者患者自己的年龄还比较小,这样就会有更大的机会解决问题,也就是说,那时候做检查的性价比会比现在要高一些。

当然,这样的案例不可能单纯只从医学与科学的角度来探讨。我知道有很多人会指责,也有不少人会不以为然。然而我只是想问一句,到底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愿意自己的人生这样度过?难道她愿意吗?

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在某种环境下生活过的人来说,是无法明白人处于社会舆论压力下的心态的。她不得不生育一个男孩,因为这是她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于她来说这是需要不计一切代价去实现的。这是她悲惨的宿命。我们在谴责她不尊重生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同时不要忘记这不是以她的个人意志决定的,她只是被她的村庄或者说她所生活的环境中所有人的共同意志所绑架了而已。

我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一件事情。我深刻地记得在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遇到的一名生育脊肌萎缩症患者的母亲。她的孩子诊断为脊肌萎缩症,她和她的丈夫都是携带者。但是第二件事情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从她知道第一件事情以后,每一次见到我都是满眼泪水,不是悲伤的泪水,是悲伤混合着巨大的恐惧、无奈和绝望的表情。她一直说的那句话:没有用的,反正在我们那边只要孩子有问题就是我的责任。我永远抬不起头的,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

这就是我之前会说,现在我已经不会去指责这类患者的原因。我依然是不满的,依然是有情绪的,但是客观上我能够理解这些事情发生的内在动因。这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环境意志,个人所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奈。怪奇的是,明知荒诞,却还必须付出一切努力去满足社会的要求,最后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这就是我所说的被绑架。

我不可能说服她接受只有一个健康女孩的事实,我也不可能让她接受更人性化的观点。反过来看,我们这些生活在大都市的人也并没有嘲笑这些农村人的权力。我们都明白花1000万在内环内买80平米的房子是不合理的,然而我们还不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拼得头破血流?我们都生活在这个怪异的社会里,我们无非是被不同的势力、观念、舆论、信仰(如果有的话)所绑架而不自知而已。有多少我们知道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幸福感的事情而我们在尽力而为?有多少我们心知不正确的事情却在如饥似渴?

面对这些没有男孩就彻底失败的农村妇女,我这样被五花大绑的城里人真的想不出有什么能力去指责她。我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一名女性要承受那么多次不良妊娠未免太可悲,而那些屈死的胎儿一遍一遍地在提醒我世界有多险恶。

社会在无情地摧残理性和良知,抱着对世界美好愿望的人最终会被现实打碎,这无疑是最为邪恶的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