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寒假作业

昨天我门诊一共看了50多个孩子，除了几个毛头以外，基本都是ADHD或者学习困难服用药物治疗的孩子。我的习惯是在寒假前看一看这些孩子，叮嘱一下放假停药的注意事项。除了少数症状比较严重或者有自闭行为的孩子，大多数时候我都倾向在假期停用哌甲酯。这里有多重考量。但是，孩子在放假时的学习任务是家长在考虑是否服药时的重要关切。因此，我一般都会问一下孩子假期作业的多少。

昨天听到的总体答案令我感觉意外而惊讶。我昨天接诊的第一个预备班孩子的家长给我看了手机上长长的当天作业列表，包括语文、数学和英语，其中语文作业依序排列了五项，包括一个视频打卡作业。家长跟我说，作业非常多，按照类似当天的安排，一直排到2月16日。

我本以为这是个例，但是一天门诊停下来，这似乎不但不是个例，而是常态。我总结自己的小样本小学生和低年级初中生寒假作业数据，有两个特点：第一，作业量的均值很大；第二，作业量的离散程度很大。作业量和民办公办没有显著关系。一些公办学校的作业相当多。有个家长说的话很有意思。他说，开学的时候，一部分作业是在课堂完成的，回家作业并不多；放假了老师按照白天上课的课时来安排作业，显得作业非常多，远多于上学的时候。

作业的类型也是五花八门。比如写作文，有四篇、八篇，一直到12篇不等。如果刨去过年和周末，那寒假一共也就15天左右吧，12篇作文对于小学三年级学生来说不是个小负担，更别说我这些本来学习就有各种问题的小孩。假期阅读，每天拍摄阅读打卡视频。数学老师一般总有各种计算天天练。外加语数英各种“学习单”。还有，便是预习。例如将下半学期的所有生字提前抄写，古文背诵等等。

我一边看门诊一边心里挺羞愧。遥想当年，我的寒暑假生活基本就是出门瞎疯疯、游游泳，在家看看《楚留香传奇》、《西游记》啥的，跟同学打打电话聊聊天。每每刚放假都在心里把假期生活安排得规律而充实，但是寒假生活哪次不是返校那天到班级里去抄的？老师布置的每周作文，肯定也是开学前潦草了事。为了凑满字数，还干过间杂着多写点“一”或者“个”这样的字。不过老师也是心领神会，总是一个勾了事，从没为这事找过我。如果按照今天大家奋发图强的程度，别说大学了，我估计高中可能也考不上。有时候看女儿涂得还算满满的《一课一练》，我想想自己小时候《AB卷》基本从来都是空白。

寒假作业的离散区间相当之大，即使在同一个行政区里，作业也可以分布在“做到死”和“只有一本寒假生活”这样广阔的空间里。上周，我和在教委工作的同学吃饭，我还问她，现在义务制教育阶段又不准考试，你们考核学校和老师具体的绩效指标是什么？她说，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多校联考，还有老师或者学校内部的各项评价指标，都不是教委要求的。不过，话锋一转，接着说，领导总要有工作成效，因此软性的显示度就看个人理解了。

这一说法我倒是心领神会。我读小学的时候，回家作业都比较简单明了。比如，回家把哪些生字抄写10遍。现在的作业就没那么呆板。比如，“复习第5课”。但是，老师为什么把“生字抄写10遍”变成“复习第5课”呢？可能100个读者有100个哈姆雷特，假如1000年后还有人研究今天的教育变迁史，不知道最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没有指标，那就是最高级的指标——独孤九剑，无招胜有招了。结果如何？其实房间里的大象，瞎子也能摸出来个大概了吧。

虽然ADHD、ASD、特定学习技能发育障碍都是DSM-V里标准的精神疾病诊断，不过我不认为DSM-V这本诊断手册无可置疑。我一直认为，一大部分ADHD的儿童、一部分功能正常的ASD儿童以及一些显而易见的学习技能发育障碍儿童，与其说他们患有某种“疾病”，不如说他们具有某种“特点”。他们的特点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不能适应今日的教育环境，并且日益不能适应。这或许可以解释不断高企的ADHD发病率。

我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要求显著高于30年前的中小学课程标准，是否能够带来更杰出或者说出色的人才？我更倾向于将此认为是一种早期兴奋剂的滥用，会带来远期的不良反应。至少对于普遍后发的ADHD和学习技能发育障碍儿童，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当糟糕的现实下。均质化教育的问题在于否认人的能力本身是不均质的这一无须证明的事实。不均质不能单纯用“聪明”和“笨”来解释——为什么智商120分以上的学渣并不鲜见？人的不均质包括能力领域的不均质，以及能力发展速度的不均质。一个三年级阅读和写作困难的ADHD学生，不代表他在九年级时还会有阅读与写作问题。因此，我本质上是否定所谓学习技能发育障碍的诊断的。因为这一诊断是站在某种常模的标准之上，然而这并不能定义“正常”。这些孩子之所以“不正常”，是因为他们在特定的年龄段不能跟上课程标准的设置。那么，为什么不说，课程标准的设置本身有问题呢？

在我昨天所看到的一个又一个寒假作业列表中，写满了“荒唐”两字。榨干学生的学习时间并不能实现能力的最大化。何况大多数学校布置的繁重寒假作业，在我看来只是无意义的机械重复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一半的家庭还是能够抽出时间组织家庭旅行，这可能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孩子，能够享受到胜过我们当年的不多的幸福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