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棍棒，不见教育：为什么殴打孩子从来不是教育？

这个月，我这种手机上没有抖音和小红书的人都听说了三件和殴打孩子相关的致死事件。最近的是某9岁天才少年围棋手选择以自杀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尽管没有官方证实，但是坊间很多信息指向其父亲长期对儿童实施殴打、体罚，甚至在公共场合也是如此。在此之前，青岛市公安局黄岛分局5月20日通报：一名35岁男子在家中管教打骂其9岁儿子，致其受伤，后经送医抢救无效死亡。更早一些，温州市瓯海区郭溪街道办事处发布通报，5月8日晚，一名44岁女性居民在家中管教9岁女儿时，对其进行训斥打骂，致使其受伤，后经送医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短短一个月，被媒体报道的因殴打管教而至儿童死亡的事情就有三起。除了少年围棋手是自己结束生命以外，其他两个案例都是直接打死。这些年我很少对新闻事件发表评论，少说少事，也不想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争论。不过因为这件事情和我的专业有关，所以还是忍不住要嘴贱几句。

有人以“棍棒底下出孝子”为传统引述打骂孩子是中华民族传承已久的传统文化。一旦涉及到对儿童的管教方式，但凡你说到正面啊鼓励啊，还很容易引起上纲上线的鞭挞。于是我首先要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这些事件里，会把孩子直接殴打致死？对于直接把孩子打死，正常人大概没有能表示认同的。退而求其次，一定会说，打孩子是必要的惩罚手段，但是要控制好度。所以这些打死孩子的家长，就必然是没有自知力的精神病人。因为，按照一般的理解，“正常人”在打孩子这件事上，总应该是能够控制好“度”的。

很多人不理解打孩子为什么会失控，我认为其中的逻辑是很简单的：打孩子本身就是一种失控。当你已经失控的时候，就不可能被后果制约，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直接把孩子打到死。其次，把孩子打死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孩子可能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成年以后唯一能打的人——对少部分人来说，可能还有他的配偶——而且大概率是最不会反抗的人，他幼小的身体和稚嫩的心灵都决定他只能接受被打甚至被打死的现实——要不你对着办公室坐你后面的同事打一拳试试看？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兽性，都有恃强凌弱的本能；但是，每个人又受到道德约束，知道礼义廉耻，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公狗走在路上看到母狗要追着屁股闻，你在路上看到性感美女充其量是注目远观，因为人懂得控制本能冲动。即便如此，人的本能常常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蠢蠢欲动，这种本能深刻在遗传基因里，并不会随着文明的演进而消失。

绝大多数家长都有过打孩子的经历——不用讳言，我也有。骂孩子，打孩子，都很容易“上头”。我自己曾经对所谓“上头”做过总结。有一次我对我太太说，我发现打孩子其实是一件很“解压”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孩子的心智发展不成熟，当他们遇到问题的时候，大多数是以哭来回应——出生后的孩子只会哭，他饿了要哭，睡不着要哭，尿布湿了要哭，不舒服也要哭。伴随儿童认知的发展，他们会用更多方式表达情感。然而，对于婴幼儿和小学阶段儿童，当他们遇到自己难以处理的问题，当他们觉得恐惧害怕，依然还是会用哭来回应。

所以，你打他，他就会哭；他越哭，你就会越火大，而且会给你带来一种本能的刺激，然后你就会继续打他，他就会哭得越响。这种循环，如果没有成年人的自省，或者外界的干扰，在某些情况下是很难被中断的。成年人被文明社会压抑、但是根植内心的暴力倾向，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很容易在打骂孩子的过程中被释放。在这种情况下，中枢神经的高级控制系统是不发挥作用的，皮层下中枢和深藏在皮层下的原始核团，那些在演化路径中更早出现的中枢部分开始发挥主导作用，让你获得一种原始的欣快，从而乐此不疲，这就是所谓的“解压”、“释放”、“发泄”。

有人希望打死自己的孩子吗？一般是没有的。但是为什么会造成如此后果？原因就在于理性控制在这个过程中被你的原始生物本能剥夺了。而这并不是你想控制就能够控制的，我认为这是人的生物性本能造成的。因为打孩子只是一种原始本能的大爆发。而孩子之所以成为目标，仅仅是因为……没有比他更好的目标了。

我有一次跟我女儿谈论在她成长过程中，我曾经打过她的几次，她还例数出我没有计算上的某次。在所有的场景中，我都有更好的处理办法；或者说，扇她一巴掌是最错误的方法。我必须当面对她说，虽然我打你是因为你真的惹我生气了，但是，我打你是错误的行为，是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虽然爸爸妈妈现在比你强很多，可是我们也有自己的能力界限，有时候我们也会做错误的事情，是因为我们的能力不够强，我们的控制不够好。

没错，打孩子根本不是因为你要教育他，完全是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内心深处的野兽本能。教育和打骂没有关系，如果除了殴打孩子你不知道怎样教育和管理他，那还是你的问题。假如你的老板给你布置了一个你不知如何完成的任务，你肯定不会冲上去耍一套无影脚，顶多手里比划几道隔空发射的六脉神剑；那么为什么当你的孩子给你出了一个教养上的难题——不吃饭，不睡觉，不做作业，不说话——你就可以用一套降龙十八掌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原因——你的孩子是弱小的，是不会还手的；或者，按照某些人的观点，孩子是从属于我的，我想如何都可以。

我在门诊中经常问孩子的一个问题是，你家里有人会打你吗？面对这个问题，即使是非常冲动的ADHD儿童，常常回答也和他平时不受控的表现会有些不同，出现一种特殊的谨慎。可见“打”这个行为给儿童带来的压力。大多数意识到打孩子是错误的管教方法的家长都会很直率地说，我们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就他这样子，老师天天打电话，实在是忍不住。也有家长并不认为打孩子有什么问题。可是，就是这些觉得打孩子没问题的家长，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加以转变后，经常能够产生戏剧性的效果。相反，在前面一个群体中，有些家长确实存在情绪控制的问题，甚至有典型的焦虑障碍、双向障碍，有些家长在我的建议下也愿意去接受精神专科的治疗。

我日常的工作经历给我的最大启示是，尽管确实有很多奇葩家庭，但是我们大多数家长都是合格的。他们至少具备了做人的基本能力：自省。大多数心灵鸡汤之所以是鸡汤，原因在于忽视了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大多数家长手册之所以没有用，因为他们都将你当作机器人。我们不是机器人，我们会冲动，我们会犯错，我们会崩溃……如同一些家长经常讲的，我们都是第一次做父母，也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是，至少，我们应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做错事情以后，我们会反省，并且告诉自己将来不要犯错；如果持续犯错，我们会采取一些更有力的手段，来纠正自己的错误。前提是，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尽管对于教育的理念是多样化的，但是必须旗帜鲜明地坚持，打孩子是错的，用棍棒打孩子是不可接受的。所谓“适当的打”这种中间路线是没有的，这是成年人给自己的懦弱和暴烈寻找的虚伪的借口。我相信将儿童殴打致死都是由“适当的打”演变而来的，原因正在于，当动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放弃了对自我的控制，是否滑向深渊，可能就不在你的意志范围里了。

家长在门诊问我，行为管理，我应该怎么做。在有限的时间里，我通常提出的一个基本要求是，在今天到下次来见我的一个月内，请控制自己不要打孩子。所有的环境干预，本质上都是抚养人刻意改变某种既定的管教模式，最终重塑家庭氛围的过程。如果连殴打孩子都无法控制，甚至连殴打孩子是错误的都不能认同，那有什么可能去实现所谓的“行为干预”？

不同家庭的教养方式注定是不同的，这是多元化社会下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如果我们只认可一种管理模式，那这个社会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但是，在多元化的理念之下，不打孩子应该是一个必须认同的基本底线。要避免此类事情的发生，除了法制方面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能够坚定反对所谓的棍棒“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