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龙旅游与旅行精神的死亡

一条龙这个词语虽没有特别解读，但是隐隐地经常和马路上某些小店门口的招牌联系起来。我说旅游一条龙，倒并非个人创造，而是在兴义乘出租车时当地司机的话语。无论其本意如何，说完以后觉得好笑，然后又重复一次，是吧，就像是一条龙，真的。拉你进来，拉你到景点，拉你到这里那里，把你安排得好好的。

这样说起来一晃也快二十年了。早年在互联网还是一个能够表达认真而真实情感场所的时候，户外论坛和携程这样的论坛——与今天携程的画风已经大相径庭——就有很多关于徒步和逃票的帖子。总体而言，户外徒步圈基本都不会主动去购买门票，而是绕着路走。逃票的原因很简单，一部分人是纯粹出于省钱，而相当一部分人则对于划地收取门票无法接受。

我个人从不反对购买门票。比如我去嵩山多次，每次都有当地司机跟我说可以带我上去，不用买门票，给他几十块就好。我从来都是拒绝的。即使对重装徒步爱好者而言，一旦走入景区，也必然享受到景区内部的基础设施服务。尽管可以争辩并不需要任何基础服务，然而在我看来这一理由是不成立的。因此，虽然我认为旅游开发的最终方向一定是全面开放和免除门票，但是至少在现阶段我非常理解景区收取门票，甚至是高额门票的做法。毕竟，投资都是需要回报的。

问题在于，二十年来旅游市场的蓬勃发展和景区开发的火热，虽然将大量旅游景区推上了上交所和深交所——黄山、丽江、峨眉山、张家界、天目湖，不但是旅游景点，同时也是上市公司——却完全丧失了旅行本身的纯粹和面貌，导致即使支付了门票，也无法领略大自然的美妙。这才是最令人困惑和沮丧的问题。而“一条龙”，无疑是某些旅游开发公司的内在开发路径，也是问题的聚焦所在。

景区基础设施建设最重要的无非是道路和基础公共卫生设施，比如厕所、垃圾箱之类。我虽不是业内人士，但是在我看来景区发展的大致路径无非是先划地修路卖门票，即“留下买路钱”类型的基础开发。此后，开始建设高级别的旅游设施，比如索道、公路，收取交通费。二十年前去某个景区要乘内部交通或者索道是极为稀奇的事情。今天，你算算哪个大型景区没有观光车、景交车、环保车——尽管经常完全不环保——接下来则要折腾自然景观了，规划各种娱乐设施、布置各种灯光、演出、夜场，等等。

即使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旅游投资公司的内部会议或者上市路演，但是我可以猜测所有这一切开发的内在动力是增加单客消费金额。“原始”旅游开发只有门票收入，顶多景区内买点水、食品或者应景的小玩具之类。而经过现代旅游开发的改造，单客消费项目从门票扩展到交通，更进一步延展到演出和娱乐，部分景区把主题乐园搬到自然景观地，由此扩展的消费可想而知。假设某景区门票费用160元，交通车费用50元，索道费用80元双程，演出120元，这样单客费用就从160元提高到了410，边际收入增加超过150%，无疑是一笔划算的经济账。

也许你会说，这样的旅游开发符合很多旅游者的实际需求，而且也算明码标价，并无不妥。毕竟徒步旅行、爬山的人在游客总体上所占比例是很低的。确实如此。所以虽然我本人讨厌在景区建设各种索道、电梯、自动扶梯，然而并非不能理解。尤其随着父母年龄日益增大或者身患疾病，我也更能理解景区的这些辅助交通设施对于特定人群的作用。问题的关键是，当景区开发了410元的旅游项目以后，他就不再愿意为只支付160元的游客提供服务；更大的问题是，哪怕你愿意支付410元，我也不愿意为你提供160元的服务！

在铁佛寺等公交车时，突然发现这里居然还能叫到专车，于是碰到了那位司机。他听闻我去过黄果树两次，问我感觉如何。我笑笑。他说，那个地方搞得不好，感觉方向错了，是不是？就此引出一条龙服务。如他所说，黄果树大瀑布景区的设施建设不可谓不好，然而我的感觉只能是一笑置之。或者说，我无比认同这位司机兄弟的精辟见解。

黄果树大瀑布景区一共有三个检票景点，分别是大瀑布、陡坡塘和天星桥。旅游开发公司将整个南北8公里、东西1公里左右的狭长地带划为景区范围，只有景区公交车能够进入。同时，景区内部还有一些村庄。公交车在景区内沿顺时针环线运行，分别停靠大瀑布、陡坡塘和天星桥三个景点。看起来非常美好，也符合到此一游打卡游客的需求。但是，一旦你想要深入探索，了解黄果树瀑布群和白水河峡谷，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根据黄果树景区官方网站介绍，“所谓的黄果树瀑布其实是以黄果树瀑布为中心的一个群体，分布在450平方公里区域内的贵州北盘江支流打邦河、白水河、灞陵河和王二河上。    不同河水顺着阶梯式地势而下，河床断落，中断了前路，奔涌的水流在断崖处乘着风一跃而下飞入深渊，于是成就了一场华丽的变身”。

贵州堪称中国喀斯特宝库，而黄果树一带的瀑布群也是岩溶地貌的经典杰作。徒步旅行爱好者有些是为了挑战极限，如我之流则是为了观赏不同的风景，而这些风景是别人“把你安排得好好的”时经常无法看到的。

景区官网介绍，“螺丝滩是西游记中，拍摄猪八戒偷看蜘蛛精洗澡的地方，位于黄果树瀑布的下游。看过了绝美的瀑布，到螺丝滩刚好可以换换胃口。这里钙化滩面长达350米，圆润而平整的大块岩石裸露表面，整个区域都非常的开阔，沿着河滩还可以一路下行至天星桥景区。在这里能看到最美的落日，余晖勾勒出暖人的橘黄色调，在水帘上投映出一道彩虹。在螺丝滩，像小王子一样，吹着清爽的风，看着斜阳缓缓退场，温柔又惬意”。

糟糕的中文互联网搜索引擎甚至让我在亲眼目睹之后还要怀疑一下自己看到的是否是螺丝滩瀑布。陡坡塘一再强调自己是西游记拍摄取景地，然而直到我看到螺丝滩瀑布上的廊桥和打邦河边长长的连廊步道，才真正能够对上西游记电视剧里的经典画面。很遗憾，只有离开景交车你才能走到这个地方。我早上起来沿着景区公路行走，经过滑石哨村——这里在大兴土木，相信会进一步开发螺丝滩瀑布，提高门票价格，增加收费项目，毋庸置疑，也无可厚非——沿着山谷的乡村小路观赏了河谷的云雾，等待云雾退散，一睹螺丝滩瀑布的真容。当我重新爬上公路，收拾好三脚架，边吃饼干边往回走时，景区公交车才开始运营。即使如此，也不会在此停留片刻。

由于时间有限，我没有下到螺丝滩边的河滩，也没有去走走前往天星桥的“开阔道路”。但是，如同景区介绍所说，如果你不喜欢乘车的话，其实你可以从这里一直走到天星桥——希望你能言行一致，清晰标示步道的入口和出口。坐在去往天星桥的景交车上，打邦河对岸山壁上栈道相连，一路伴随。景区的管理就是在栈道入口处竖立一块牌子，上写景区修路，请勿通行——对于徒步爱好者来说，各地景区的“禁止通行”基本上已经成为步道入口的标志，真是绝佳的讽刺。我想，如果伴随打邦河从天星桥经由螺丝滩走到大瀑布，一路的风景以及心情都会和坐在景交车里大不相同。

事实上，对于真正的旅行爱好者，整个黄果树景区是不需要景交车接驳的——我指的是旅行爱好者，而完全不是自虐式的徒步。从大瀑布景区公交站沿公路走到天星桥景区总共是6公里，那么慢慢走就是一个半小时。途中一路伴随打邦河峡谷，经过螺丝滩瀑布。从大瀑布到陡坡塘2公里不到，大概走半个小时。并且，无论你从大瀑布走到陡坡塘还是从陡坡塘走回大瀑布，途中才能经过在我看来黄果树瀑布的最佳观景点——第一观景台和霞客观瀑亭，也就是六角亭。

2017年我第一次去黄果树时，稀里糊涂乘了一辆出租车先到陡坡塘，从陡坡塘出来以后，顺着黄果树桥南侧的路一路向下，经过发呆亭、教堂、六角亭，下到犀牛潭。这是一段风景绝佳的游步道。我至今依然记得穿过古榕树园，在路边看到大瀑布从山崖坠落的震撼。两周前，当我询问步道的时候，当地人跟我说，现在不让你走，不让你过桥，让你乘车。好在我这次从下面走上去，并没有遇到阻拦。如果从大瀑布景区内部走，那么岔路上依然是一块禁止通行的牌子。而在黄果树大桥南侧，有一个保安守在路口，引导你到桥北的排队线里去乘车。

我不知道景区为什么要这样做——千万别拿疫情防控做借口。如果要我规划一条黄果树景区内的游览路线，那么无疑是从陡坡塘瀑布一路下行到黄果树大瀑布，然后走过滑石哨和螺丝滩，一直走到天星桥，继续游览天星桥。从陡坡塘到黄果树大瀑布的游玩距离不到2公里，从大瀑布到天星桥的步行距离6公里。景区内部还有住宿，景区门票两日有效，一个身体正常的旅行爱好者在两天内游览这些地方，是否需要景交车，你自己判断吧！

上车睡觉，停车撒尿，下车拍照，这句脍炙人口的旅游笑谈并没有因为旅游市场的火热而改变。充其量，拍照升级为网红打卡，照片因为滤镜的加持而更为失真罢了。景区开发并没有带着提高旅游水平、向世人介绍中国大好河山之美的愿景，其开发终点就和低水平旅游团的经营路线相同，从门票规划、交通、购物各方面一律向钱看齐，完全失却了旅行探索、自由、向美的本真。对于我这样一个住在景区内、希望在日暮时分观赏拍摄黄果树瀑布的游客居然不惜安排两个保安前后堵截、并且锁闭霞客观瀑六角亭入口，不知这样的景区如何能够面无愧色地打着徐霞客的旗帜来给自己宣传？

这本身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我一般都会选择住在景区内部，因为旅行和摄影都不喜欢人流聚众，而好风景往往在清晨和日暮，加上城市中很难看到夜空的繁星。吃完晚饭我慢慢走到10分钟步行距离的六角亭，保安居然说不能去。从大瀑布到陡坡塘的这段步道不在任何一个检票景点内，我本身购买了门票——确切讲，是八省市免票范畴，所以只是购买了强制观光车和保险——并且住在景区内，因此非常不解。实际情况是，由于开发了夜游黄果树项目，因此晚上拒绝入园。我的观点是，我不进任何景点，而且我也不要看你那些低俗而破坏自然的灯光，我只是在公路边上站着。开灯了我就走。答案是不行，除非你购买夜游门票。

秋凉买不起一张夜游黄果树的门票？不用猜你也知道。秋凉会买这张门票吗？不用猜你也知道！这完全不是钱的问题。于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直接指责这种行为无异于拦路抢劫——因为你无法说出景区和景点的范围，门票的适用范畴。你只能说，老板规定六点以后不能从这里过。我觉得这不是法治社会的语言，而是西游记里强盗的话术。我相信，如果有一种高科技可以在晚上闭园后给黄果树瀑布遮上一个不透光的罩子，老板估计也会毫不犹豫定做的！

旅游开发商的眼界如果只看到钱，那么整个旅游市场的发展就是经典的一条龙，拉你上车，到点下车。因为这会带来利益最大化。大可以用安全的幌子把利益熏心包裹在里面，而这既是旅行者的悲哀，也是中国大好河山的悲哀。须知，今天这些让人惊叹的风景和地貌，无不是大自然的馈赠和杰作。在没有旅游开发的时候，哪怕历经险阻，只要愿意，人都可以到达这些地方。旅游开发的本意应该是让人更安全地游览、看到原本很难看到的风景。而现在，因为旅游开发，许多原本能去的地方反而不能去了，或者只能在固定的时候去了。这种旅游开发的意义在哪里？修了极好的路，却不让你走；拥有极致的风光，却不让你观赏。这一现象绝非黄果树景区独有，而是普遍的。而如果旅游者普遍认同了这种旅游方式，那无疑便宣告了旅行精神的死亡——如果曾经存在这么一种精神的话。

黄果树景区官网介绍，“在这18个瀑布中，有些存在感比较低，明明是一起出道，偏偏它们却留不下姓名。但是只要去过一次，人们就会有发现宝藏的惊喜感，它们虽然不闻其名，却同样足够惊艳”。

我希望开发者能够记得自己说的话，言行一致。在商品同质化的今天，旅行本身带来的意外和不确定性都已经大幅降低。除却探索和自由，旅行还能剩下点什么？我个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还以黄果树景区为例。已经开发了完善且风光优美的步道系统，在多数入口都能配以保安值守，那么在当前的一条龙服务外再附加一些详细的徒步信息介绍不就可以了吗？安全问题可以用强制更高保额的附加保险解决，至于收入问题，我相信以开放商的聪明才智，也并非没有解决之道。说实话，这部分人太少，对于收入的影响其实微不足道，但是景区却要花更多资源维护步道系统，这可能才是根本矛盾吧。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景区对于自由行用户要求加收更高额的维护费也是可以接受的。问题从来不是收费，而是你提供了怎样的服务。

但是，不要忘记，尽管一条龙旅游能够带来最高效的管理和最大的收入；然而，那些愿意深入探索风景的旅行者才是旅游业得以存在的灵魂。这便如同安塞·亚当斯之于风景摄影师、迈克尔·杰克逊之于流行乐手、贝利之于足球运动员一般，这也是徐霞客游记在几百年后依然能够激励后人的根本原因。

西湖景区免门票已快20年，西湖周围还有高度发达的免费登山步道系统，虽然经济高度发达的杭州有其不可借鉴的因素，但是旅游开发的憧憬和愿景不应被曲解。门票、交通票、景区保护、景区管理，等等，这可能都是旅游开发某个阶段中必然存在的产物。只是别让看似先进的低水平旅游开发玷污了祖国山水之美，不要让旅行的灵魂随着旅游开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