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衰败：陨落的奥林巴斯及不再可能的可能性

在2020 China P&I（第22届上海国际摄影器材与数码影像展览会）开幕之际，我想就相机产业近段时间来最为震撼的消息——奥林巴斯宣布向日本工业基金（Japan Industrial Partner， JIP）出售其影像业务写一篇评论文章。作为一名m4/3用户，我对此的第一感觉是深感惋惜。虽然近几年奥林巴斯一直在否认出售相机业务的可能，但是此次的官宣无疑是对此的最好注脚。奥林巴斯影像具有辉煌的历史。自动对焦胶片时代，奥林巴斯与佳能、尼康、美能达一同位列最具代表性的日本相机工业制造商之一；奥林巴斯小型相机（既往俗称的傻瓜相机）在曾经是这一领域的标杆；而在进入数码时代以后，奥林巴斯作为先驱开创了m4/3这个幅面并长期成为m4/3的代表。就是这样一家著名的相机制造公司，在数码相机市场衰落的浪潮痛击下最终陨落，令人无比唏嘘。新冠病毒也许是最终压垮奥林巴斯的那根稻草，但是奥林巴斯最近几年的表现或许已经预示了它在数码相机市场中率先出局的命运。

奥林巴斯为何出售影像业务

奥林巴斯出售影像业务的直接原因当然是恶化的财务数据。根据奥林巴斯自己的解释，其影像部门在过去三年时间里连续录得亏损，虽经多方努力，依然无力改变亏损的事实。但是，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在进入可换镜头数码摄影领域，奥林巴斯的绝大多数财年都是亏损的。造成奥林巴斯亏损的原因或许是多方面的。奥林巴斯自然不会主动分析自己亏损的原因，我个人认为主要有三条：快速萎缩的相机市场、奥林巴斯的对策失误和新冠疫情的影响。

几乎所有相机厂商都把财务恶化或者销售数据疲软原因归结于相机市场的萎缩。这自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近年来相机销售量由于受到智能手机的影响呈悬崖式下跌，所有相机厂商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潮水褪去后第一个搁浅自然有其自身因素。我认为奥林巴斯过去几年的对策显著失误，放弃了m4/3系统的立命之本，将高性能小型相机定位到和全画幅旗舰相机正面PK，产品研发方向错误，定价系统失灵，并且没有直面手机摄影的挑战并采取了错误的战略，这一系列问题导致了m4/3这个感光元件尺寸最“接近”手机的系统率先被攻陷一座城池，令人叹息。第三，新冠疫情的影响显然会进一步加剧财务恶化。今年的销售情况和亏损可以预计会比去年更差，这可能成为最终成为奥林巴斯出售影像业务的导火索。

然而，影像业务的疲软并不是奥林巴斯剥离影像部门的唯一原因。奥利巴斯整体的财务压力是另一个重要方面。2011年，奥林巴斯被爆出惊人的假账丑闻。调查发现，奥林巴斯在超过10年的时间里持续隐匿了17亿美元的巨额亏损。由此引发公司财务危机，甚至一度濒临退市。虽然高利润率的医疗设备是奥林巴斯的主营业务，但是奥林巴斯仍然面临了各种财务压力。因此，选择剥离不断亏损、扭亏无望的相机业务也是合理的选择。

JIP的性质与奥林巴斯影像业务的可能结局

要预测奥林巴斯相机业务的可能结局必须基于买方，也就是JIP的性质和它收购奥林巴斯相机业务的目的。我本人之前并不了解JIP，因此专门搜索了一下关于JIP的资料。JIP的全称翻译是日本工业基金，这是一家私募基金。这家基金的主营业务使我个人对奥林巴斯影像业务的未来非常悲观。在此引用一段对于JIP业务的描述：

Japan Industrial Partners, Inc. was founded in 2002, the business of business carve-out (spin-off) and independent medium-sized companies primarily due to the restructuring in large companies as an investment fund to support the activation of the business of Japanese companies of in the reconstruction, we have carried out the offer and management support of capital.

非常清楚的事实是，奥林巴斯将它的影像业务出售给JIP与宾得出售影像业务给理光是有所区别的。JIP本质上是一个投资基金，而这家投资基金的主营业务是帮助企业进行资产剥离。按我的个人理解，是提供一个不至于太难看的退出途径。你在JIP的官方页面上可以看到其下设了很多公司，每一家公司其实都对应一个收购业务。它的运作模式是收购一家公司业务，然后新设一家公司。所以，奥林巴斯的官方文件中会这样描述：

Olympus’s Imaging business will be transferred to the NewCo by way of company split or otherwise, and then, shares in the NewCo will be transferred to a new company to be established by JIP.

一个可以参照的案例是索尼VAIO出售案。2014年，索尼将VAIO电脑出售给JIP从而退出家用PC这个当时已经成为夕阳产业的领域。尽管VAIO的品牌依然没有消失，在国内主流电商渠道仍然可以买到最新的VAIO电脑，但是我认为至少它已经远离一线品牌——因为我没有使用过新的VAIO笔记本，所以不在此对它的性能以及性价比做出评价。与当年索尼和苹果正面对决的雄心壮志相比，今天的VAIO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当年的产品了。

作为一家私募公司，JIP的专长并不是产品研发，而是资本运作。JIP设立初衷就是出于资本考虑，帮助企业去剥离不良资产。出于法律限制和文化传统，类似奥林巴斯这样的企业不可能直接宣布关闭影像部门，同时奥林巴斯也无法向国外资本出售资产。因此，他们将影像业务出售给JIP就是最佳选择。通过这一途径，奥林巴斯实现了“体面的”退出。而JIP则会对奥林巴斯影像业务进行重组，“by operating the business with JIP, the Imaging business’s corporate structure may become more compact, efficient and agile and it is the most appropriate way to realize its self-sustainable and continuous growth and to bring values to the users of our products as well as our employees working in the Imaging business”。对于这段话的理解，我认为“more compact, efficient and agile”是真，而“self-sustainable and continuous growth”是连带的，或者说是基于前述事实而产生的后续效果。直白地说，JIP将大幅缩减业务规模，找到保证利润的平衡点。因为盈利是JIP收购奥林巴斯影像业务的前提，而增长则几乎不可能。

奥林巴斯去年的相机销售量是34万台，约占可换镜头相机份额的3%-4%。奥林巴斯的产品线包含E-M1X、E-M1、E-M10、E-M5、E-PL和PEN这几款不同的产品，其销售数据在日本本土是最好的。JIP只有在业务收缩、成本控制的前提下，才可能实现盈利。可以预计，必然的步骤就是简化产品线，保留更少的产品，进行内部重组，降低运营成本，从而在有限的销售数据下维持自身的运作。基于上述推论，我认为未来奥林巴斯的相机产品线会变成1-3台必要的相机、更低的更新频率，并且我很难期待技术的革新。E-M10这样的产品在包装良好的情况下理应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在一个不断收缩的市场上，主攻某个区域市场，放弃其他区域，做好成本控制，或许可以实现盈利的目标。而对于奥林巴斯来说，相当于甩掉了相机这个包袱，找到了资产剥离的最佳路径。至于今后的运作，完全是JIP的事情。是否盈利，也和奥林巴斯无关（奥林巴斯有可能会在新公司里占一部分股份，目前还不得而知）。

如果索尼将VAIO出售给JIP看做索尼笔记本电脑的终结，那么我没有理由对奥林巴斯的未来更为乐观。事实上，奥林巴斯的这一资产剥离可以看做奥林巴斯相机和镜头的死缓判决——最乐观来看应该算是无期徒刑。奥林巴斯的相机产品、销售、售后等各方面都会大幅缩减，至于能够维持多久，那就压看JIP的运行情况。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是一个低水平的维持，而不再可能与CNS，甚至富士、松下进行正面竞争。

奥林巴斯错失了什么

虽然我主要使用尼康相机，但是按照器材党的说法，我早已突破两派兼修的范畴——我可以当之无愧地给自己冠以一个“五福临门”的头衔。以可换镜头相机品类来说，我自己买过的包括佳能、索尼、奥林巴斯、松下和尼康这五个品牌。而我花钱买过不止一只镜头的，除了尼康就是m4/3（有奥林巴斯有松下）。我其实一度非常想把m4/3系统作为我的轻便旅行系统，将它完整地配备起来。然而，检索Lightroom就能发现，其实我使用E-M10的频率并不高。我作为一名五福临门的高级摄影爱好者、摄影畅销书作者，都并未能被奥林巴斯激起足够的欲望，可见奥林巴斯的产品是其陨落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我承认，奥林巴斯的相机具有很强的产品力，但是这不能掩盖产品设计的问题。

我使用m4/3无疑是为了在性能、画质和轻便之间寻找一个平衡。E-M10配上奥林巴斯的几只轻便镜头可以组成一个非常小型的系统。尤其是被广泛忽视的松下35-100mm（不是f/2.8定焦那款）镜头，能够实现极为轻便的200mm视角。然而，致命的问题是，看起来的sweet point却成为了dead point——当我需要画质、需要对焦性能、以摄影为中心组织旅行的时候，我会用我的D810；而当我需要便携性的时候，我发现使用手机更简单更轻松。看到问题所在了吗？奥林巴斯虽然小，但是在性能方面和全画幅差距太大；m4/3系统再便携，都不及手机便携，而奥林巴斯也没有让我在性能方面觉得相比手机有那么的不可拒绝！两头不着调，你不失败谁失败？

随着数码手机的普及，相机市场其实回到了类似胶片时代。数码相机从消费级数码产品再次退变为专业人士的工具。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对摄影高度感兴趣的爱好者和职业摄影师会购买相机。m4/3系统在画质方面无法与全画幅抗衡，奥林巴斯的CMOS研发也落后于CNS，特别是NS。就我个人而言，E-M10的性能依然太差，其拍摄体验与专业单反相机无法比肩。奥林巴斯将研发重点放到E-M1和E-M1X这类产品上，并且越做越大、越卖越贵是策略上的重要败笔，这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早就说过了。我需要的m4/3产品是E-M10这样（甚至更小）的小型、但是性能强大的相机，至少在响应速度、自动对焦、EVF等各方面要达到目前微单相机的一流水准。很遗憾，奥林巴斯始终没有把他们一直强调的高性能小型照相机落实到行动上。单纯在照相机层面，奥林巴斯错失的是充分利用m4/3系统小型化的特点制造高性能的相机，而这目前依然是市场缺失的细分品类。我最希望设备小型化的场合是跟我女儿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但是，E-M10的自动对焦系统和m4/3“廉价”自动对焦镜头的配合让我对运动中女儿的拍摄几乎成为蒙瞎的操作。没有为小型相机和小型镜头做出高标准、价格合理的设计是奥林巴斯的重大败笔。

然后我们来说说手机。m4/3系统虽然是可换镜头相机中CMOS大小最“接近”手机的——更小的尼康1已经阵亡——然而其画质和操控比比手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宁愿选择手机而不是奥林巴斯的原因在于它封闭的系统。选择便携很多时候说明可以接纳妥协，而接纳妥协的场合往往更多的和社交媒体分享有关。奥林巴斯可以通过O.I.SHARE这个应用向手机发送照片，然后通过手机进行分享。你可以说不算很麻烦，但是和手机本身拍摄照片相比呢？我反复说过，如果不能给相机植入安卓系统，那么为什么不能指定相机通过WiFi或者蓝牙等传输方式，自动设置以一定的格式、一定的配置文件、一定的尺寸向指定的手机文件夹或者云服务器自动传输拍摄的照片，然后通过手机进行更快速的分享呢？这个过程的核心是让相机自动传输照片，因为你在相机里做任何操作，都远远比不上手机的触摸屏！你相机的机背显示屏，也远远没有手机的液晶屏来得大，来得清晰！

我认为包括奥林巴斯在内的所有相机制造商都没有搞明白，相机与社交网络的隔绝是造成相机销量大幅下降的重要因素之一。哪怕我这种采用标准“相机-存储卡-电脑-后期-导出-上传”模式的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很多时候我拿起手机而不是相机的原因是，我要发朋友圈！而网络分享的核心是：简单！相机是复杂的机器，但是通过相机分享照片应该是简单的步骤。在画质上不及全画幅、在便携性上不及手机的奥林巴斯，更应该明白用户的使用场合。因为转向全画幅的CNS至少在高端和专业用户上保留一定的市场份额，而坚持m4/3的奥林巴斯，难道不是更应该作为消费级数码产品解决用户的痛点吗？

很多人认为智能手机搅乱了相机市场，甚至有人认为智能手机时代数码相机最终会消失。如果换一个角度，智能手机是否是数码相机市场的一个机会呢？从我读到的数据来看，智能手机市场似乎也已经进入瓶颈。通过5G刺激销售的策略和从DSLR转换为MILC没有本质区别。相机市场最终也会保持稳定，但是是否能够再一次增长，就要看厂商的能力。智能手机让相机制造商看到了威胁和挑衅，却没有看到革新产品的机会和方向，纷纷选择共同沉沦，这是一件无比悲哀的事情。横跨在全画幅专业相机和智能手机之间，奥林巴斯原本应该有最好的机会去实现全新的发展，因为它有性能和体积的绝佳平衡，它有更强的动力在两者之间找到新的突破，它缺的只是去融入现代网络系统的这块拼图。结果，它却作为相机世界的桥头堡快速沦陷。

陨落的奥林巴斯与不会陨落的快乐

虽然我对奥利巴斯的未来比较悲观，在JIP的模式下奥林巴斯相机虽然可以维系一段时间，然而或许不会再是我们熟悉的奥林巴斯。但是，这不代表奥林巴斯消失了。你依然可以买到奥林巴斯的相机，以及奥林巴斯完整的镜头系统。它们依然在那里，为你提供服务。

对于用户而言，品牌的重大变迁总是会迁动人心。根据奥林巴斯和JIP的备忘录，双方将在9月30日前签订正式协议，期望在年底前完成交易。然而，客观来看，基于现阶段数码相机技术的成熟度和m4/3镜头系统的完整度，即使JIP接手奥林巴斯影像业务后完全停止研发，目前的产品也足够满足大量的拍摄需要——只要你能克服现存的弱点。尤其对于已经配置了完整奥林巴斯系统、喜欢奥林巴斯相机的用户，无论奥林巴斯公司怎么样，都不会影响你使用器材并且享受摄影的乐趣。

为了纪念陨落的奥林巴斯，也许你打算卖掉所有奥林巴斯器材，而我则选择从干燥里拿出我的E-M10，装上35-100mm，走出家门，慢慢回味这个陨落的巨人所带给我的不会陨落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