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消杀

作者:秋凉 | 发布日期:
疯狂的消杀

早在一个月前,楼里陆续开始出现阳性病例的时候,我患有哮喘和高血压、但是身体还挺不错的老爸就对我表达过他的担忧。他说,作为打过三剂疫苗、拥有无菌操作常识并且向来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退休外科医生,与感染新冠相比,他其实怕的是被搞去方舱隔离;但是,相比去方舱隔离,他顶顶怕的是入户消杀

“据说阳性患者要搞上门消杀啊。家里要是被这样喷一遍那还怎么住,不是一塌糊涂了啊?”

那时候对于消杀似乎还没有什么很大的关注。近两日,随着传言中消杀范围的扩大(昨日疾控辟谣说消杀仅限于阳性患者居住场所)以及网络上各种奇葩的消杀视频,这一我爸长期以来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算是上了热搜。其实消杀这件事情我一直不太理解,但是因为我也不太懂,所以不能乱说。然而我总是隐隐觉得,消杀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例如,大约在4月下旬,我在SMG新闻里看到“对全市公园绿地场所消杀”这样的报道,新闻里身穿防护服的消杀队员手持喷枪对着公园地面喷洒消毒剂。我不理解的地方在于,上海当时已经封了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谁能从小区跑出来去公园散心?如果公园已经一个月没有人去了,而且看样子也不打算马上放人去公园游玩,那么对着这些花花草草或者一个月没有被扔过垃圾的垃圾桶消杀的意义在哪里?

对公园消杀

前两日,新闻里报道了对关舱的学校隔离点进行无死角消杀。新闻画面里看起来是对课桌椅直接用消毒剂洗澡。工作人员表示在一个小范围里就使用了六百于个采样标签,用于消杀后的效果评估。我想,这是准备明天复学了吗?难道正常的逻辑不应该是场所静置两周后派驻保洁人员进行一次全面的保洁吗?虽然消杀人员很辛苦,但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逻辑在哪里。

接下来就是对快递喷消毒水。一些地方在封控多时之后,依然不时出现感染,流调无从排摸,最后就剑指快递。我认为这倒也未尝不可,但是既然都怀疑到这个份上了,是不是能够在全市设置几百个取样点对快递包装进行取样研究呢?或者可以在方舱模拟真实环境呀。要证明快递或者说物传人是非常重要的传播途径,那么必须要在物体表面检出病毒,并且病毒的活性和载量达到感染宿主的水平,如果单有前者而没有后者,显然是不科学的。

最近媒体经常引用的研究来自4月27日密歇根大学公共卫生学员Xin Zhang等学者在J Expo Sci Environ Epidemiol杂志发表的研究论文《Monitoring SARS-CoV-2 in air and on surfaces and estimating infection risk in buildings and buses on a university campus》。该研究认为,在相同环境下,通过接触物体表面感染新冠的可能只有通过吸入气溶胶感染概率的1/1000(1/100,000: 1/100)。有人认为该研究取样相对局限,而且当时的病毒变异株也与目前流行的奥密克戎存在差异,不具有代表性。对于这一点我不能反驳,但是从常识来看,我觉得密歇根大学的这项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是符合逻辑的。

新冠通过物体表面和空气传播风险

我虽然不懂消杀,但是读书的时候好歹学过一点传染病和微生物的知识。我们都知道,传染病要形成传播,需要传染源、传播途径和易感染群,这三者缺一不可。有些传染病的病原具有特殊的传播媒介。例如,虫媒传染病往往以特殊的昆虫作为媒介,典型的案例是疟疾通过蚊虫传播。那么对于这类传染病,开展灭蚊行动在一定范围内是有效的——当然,你也不可能把蚊虫都灭完,所以是一定范围内和一定限度内。有些传染病以水为媒介,比如霍乱,致病微生物能够通过粪便污染水源,经粪口途径传播。对于这类传染病,进行水体的消杀、杀灭水体中的病原微生物、控制水源污染,也是有效的。

但是,空气传播的传染病却不是这样的。空气传播的传染病其传播媒介是空气,在宿主与宿主之间并没有中间宿主,这决定了病毒必须由一个宿主直接定植到另一个宿主才能完成传播。而当病毒在离开一个宿主而未能及时进入另一个宿主体内的情况下,它的活性极弱且存活时间很短,因为空气与其他固体表面并不是其适宜生存的环境——你可以将此时的病毒理解为离开水的鱼——这是由其所处的生态位所决定的。

新冠病毒从目前来看是一种典型的空气传播疾病。病毒经由飞沫在其宿主——人之间进行传播。塑料不是新冠病毒的宿主,纸板箱也不是。因此,从科学常识的角度来看,通过塑料包装或者纸板箱传播的可能性并非没有,然而是微弱的,是极为次要的。接触传播,最为危险的是手接触具有感染活性的病毒后触碰粘膜(眼睛、口腔)造成感染,这就是始终强调手卫生的原因所在。所以无菌和消毒的关键概念绝不是戴手套,而是区分污染部位和清洁部位。如果你戴了手套,但是习惯性用手去揉眼睛,那么手套是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的。而密歇根大学的研究正是用科学数据证明了这一我们对空气传播疾病认识的常识对于新冠病毒依然是适用的。结论是很清楚的:空气传播的病毒通过物体表面接触传染下一个宿主的概率是极低的,而新冠病毒并无法在没有宿主的情况下长时间存在于物体表面并且依然保持感染力。

有时候,我拿着喷壶对着塑料袋一边喷一边会想,我这喷壶就算是爱马仕,雾化颗粒也细不过病毒,就这塑料袋上我都能看得到的滴滴水珠,那要真有病毒,劫后余生的可是一大把一大把的,这会儿都得飞我眼睛里去了吧?说实话,纯粹是心理安慰吧!所以我明白了,消杀迷局,其实也正是如我这般寻求的某种“心理安慰”吧!以前在描写传染病的小说里经常看到,“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不每天喷洒两次就会感觉浑身不舒服”之类的描写,实际上小说家们很早就明白了来苏尔们对预防传染并没啥大用,只是多少有点稳定情绪的自欺欺人罢了,跟华老栓求的那包东西别无二致。这样想来,也就理解了对着公园里一个月没用过的垃圾桶狂喷一气的初衷了。

但是,心理安慰也是有很大作用的,这就是小说家们敏感地捕捉到传染病流行期间满世界消毒水味的细节——人心啊!问题在于,这时候难道不要评估一下利弊得失吗?对于楼道和公共区域进行消杀,或者对快递外表面消杀,好歹也算是不作恶吧,或者也可能产生一点微弱的作用。但是,入户消杀——我们不说钥匙不钥匙的事情,我们只说入户消杀——还有比这更损人不利己、更为买椟还珠的事情吗?阳性感染者拉到方舱去隔离七天,这七天家里都没人,等他七天或者更久回来以后病毒早就自动灭活了,消杀的意义在哪里?这就等于你把一条鱼捞出来扔到地上,为了保证七天后它一定死了,所以在七天里必须用乱棍打它一顿一样。如果你觉得这样是正常的,那么请在解封后及时在家人陪同下前往宛平南路600号。即使可以协商处理贵重用品,难道被子、床垫、沙发、衣服被喷完以后还能用?我很有理由相信如果真的严格执行阳性患者入户消杀,那么回家后面对这一片狼藉,身心必然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而且,如若真的像视频里那样喷,我实在是无法想象,除了一家一档全部扔掉,连同房子重新装修以外还有什么处理的方法?但是,我们家里都有很多是不能扔的、无法复现的、属于我们过去生活的记忆,不是吗?

最近两月,每每我讲科学,我朋友就对我说,这个不需要科学啊,这是常识!我觉得制定如此规则的人是缺乏常识的,并且是没有人性的。他们可能从来没打扫过家庭卫生,他们家里的家具可能都是别人白送的,他们应该从来没有为装饰和填满自己的家而感受到一丝喜悦,他们大概率对自己的家没有任何感情,他们家里的墙壁和地板有可能都是用防腐易清洗铁皮覆盖起来的,他们甚至也许都忘我工作以至于从来不回家!我觉得一个人,但凡干过用吸尘器吸床垫、或者孩子尿床后清洗过被褥的事情,就一定想不出这样灾难性的主意。坦率地讲,如果新冠的病死率与H7N9相同(接近40%),这时候人心必然恐惧到极点,那你再怎么喷,可能大家也没意见,至于有没有必要那也另论;问题是,上海新冠的病死率不足1‰,而且绝大多数是未注射疫苗、患有基础疾病的老年人。没必要为此毁掉别人的家吧,禽兽们?

这两天新闻里一直在引用“完成了多少次消杀”这样的术语。我觉得我们别搞KPI呀,搞搞OKR吧,可好?你的目标并不是消杀多少次,而是阳性患者居所的环境在其被集中隔离后不具传染性。那么在阳性者转运后连续14日在居室的不同部位分别采样,分析一下病毒载量,做一点科学判断,不好吗?与其让消杀人员汗流浃背、让人民群众如临深渊、让家庭财产变成垃圾,发一篇新英格兰难道不是更利人利己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