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泪水

发布日期:2014-07-23

昨天上班路上,遇到一同事,大大批判了我的头发。好像不多时以前她就说我头发太长,不过那时因为头上做了一个小手术,不好剪头发,确实有点长了。我说,你不至于吧,我头发这次是刚剪好。你看我头发立起来,那是骑自行车风吹的缘故。她摇摇头说,男孩子就应该剪板寸,我儿子就剪的板寸。接下来,她马上掏出手机,给我看她儿子的照片,怎么样,可爱吧?一脸陶醉。

我有点无语。我承认她肯定很爱自己的儿子和他的板寸,但是不至于每次见我都要对着我的头发评说一通,还得出“男孩子就必须剪板寸”的结论吧?!一直聊到电梯里,她在我之前下去,我才算如释重负。这时候,发现旁边一个矮矮的中年妇女直睃我。我也看了她一眼,她有些怯意地说,这不是秋医生吗?!

所谓人靠衣装,医生平时都穿的白大衣,大约脱下白大衣以后病人要确认是不是这么个人还真有点不自信。但是我一看就认出是患者Y。没什么原因,印象太深。身后是她的女儿F。

我说,来拿羊水报告是吧?

她们都点头。

我看她们挺紧张,说,结果是正常的,放心好了。

Y用一种复杂的语气说,真的吗?秋医生?

我说,是的,是一个正常的男孩。

我对Y印象如此深,是因为这是那种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患者。她第一次到我门诊来,坐在我对面就令我反感。操着不怎么能听懂的半普通话半河南话,说了半天也没把事情说清楚。事实上,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儿子已经去世了,据我猜测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DMD。但是患者的资料都没了,她罗里吧嗦也讲不清楚。现在的问题是女儿都结婚了,开始担心女儿生孩子会不会有问题。

你知道,乡下上来的类似咨询者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带着先入为主的观点。比如,有人说隔代遗传,有人说只能生女不能生男。你得花很大的精力去消除他们的偏见——事实上是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后得说服他们提供真正有用的资料和信息。这类患者往往还相当情绪化,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痛哭流涕,叹命苦,感慨人生无偿,抱怨老天不公。Y可谓其中典型。她听不清你的问题,答非所问,但是一个劲地摇头说这可怎么办,我女儿要是再生这么个孩子怎么办,家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啊,诸如此类。由于风俗的关系,她也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把这些事情的缘由归根到自己头上——尽管就事论事,这件事情确实缘起于她。

问题在于,医生需要解决的是科学问题。我虽然有的是时间,不过耐心有限。好说歹说老半天,最后我的杀手锏是:你别给我烦,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行不?

有时候看我同事给别人解释老半天,说不清楚自己还很生气也会觉得有点无奈。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会说,我们看秋凉经常对患者就很凶,但是人家也听话。这是一半。听话的有,立马跳起来骂人的也不少。我的想法是,听话的人我救,要寻死的人我保证不推就是,这是我的现实人道主义。

Y显然是听话的一类。我说,我跟你讲不清楚,你相信医生不会害你,就照我说的做,别问那么多为什么!她倒是一边谢谢一边抹眼泪,虽然啥也搞不明白,不过听明白我说,你先做基因,你女儿的事以后再说。她也就照办了。

我给她做了DMD基因检测,检测结果她本人是突变携带者。她倒是非常听话,在拿到结果以后带着她的两个女儿都来做检测。结果是她的两个女儿也都是携带者。这种选择偏倚谁也说不清是偶然还是有什么内在机制,反正通俗来说就是她运气确实差,生了三个孩子竟然都拿到了不好的那个DMD等位基因。

其实我觉得她还是没搞明白这个病算怎么回事,但是她女儿怀孕以后,她早早就记得我说的话到门诊来问做产前诊断的事情。因为都是按照我的步序来,所以一切都很顺利。没想到的是,F的羊水离心下来居然一点细胞都没有,培养以后也只获得了极少的细胞。这时候她的孕周大概是20周。因为患者一般都恐惧羊水穿刺,尤其是乡下来的患者,所以我当时也有点矛盾,觉得再做一次羊水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正好我要去外地开会,我走之前对同事说,下周一无论如何把羊水收下来,抽好DNA以后试一下是不是能用。如果不能用的话周二务必通知她,让她考虑是不是要周三过来抽羊水。

其实我确实觉得她可能会拒绝。没想到的是,我还没回来她们就告诉我F已经重抽了羊水,这次DNA浓度足够检测,很快就做完了检测,虽然是男孩,但是遗传到的是正常的DMD基因,因此不会有问题。

我很多次遇到类似的患者,她们通常是女性,中年女性,唠唠叨叨,话很多,说不清重点,最开始让人厌烦。但是,你最后发现她们真的很朴素,很可爱。虽然她们搞不清真相,弄不懂科学问题,可是她们知道一点:听医生的话。她们不会去百度,不会去跑东跑西用甲医生的意见套乙医生的口风,不会对你隐瞒。她们最终会用自己的诚恳来征服你,不像那些有文化的家伙会用自己的半吊子玻璃瓶把你砸到死。

我见她们都有点不相信,就说,难道护士没有通知你们?

她们说,只说报告出来了,没说好坏。我们这个心提得啊,觉都睡不着!

我说,正常的,我告诉你总相信吧。然后我转向Y。我还对同事说,你虽然搞不清楚,但是你知道听医生的话。而且你们抽了两次羊水,一点没有怀疑。也许正因为你们听医生的话,所以结局才那么好,我们常常说好人好报,大概就是这样。

电梯里旁边的人听了都笑出声——大概从没听过医生这么和患者说话——没想到Y突然大哭起来。双手合什不断地念着感谢老天爷,好人好报。看起来是我的几句话彻底激发了她抑制的情感。从电梯里出来、拿好报告,Y在我们走廊里蹲在地上号啕痛哭,连她女儿F也不停地擦着眼泪。我也只能安慰她们几句,不过我也许没法理解她们心里被释放的压力,而或许这才是减压的最好途径。

办公室的同事都以为是谁来拿异常的产前诊断结果。我说没事,正常的。还有人白痴一样问我,都哭成这样,怎么可能正常?我说,幸福的泪水,没听说过啊?!

幸福的泪水,小说中常见的描写。从事医疗工作多年,并非没有见过;不过这样“幸福”的泪水还真是头一次见。令人意外。我最后对她说,你小女儿怀孕以后也记得来检查!她说,那一定,一定!

其实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我也有点不解,不过人与人之间总是如此,你没法去用自己的想法评估他人的感情。如果我一定要她理解DMD基因突变的类型和产前诊断的意义,或许结果会不一样,因为我们站在两条没有交集的线上说话。好在并非如此。我们站在完全不同的知识层次上,但是找到了同一个交点,就是怎样去做才能够获得最好的结果。也许对于这件事我们的理解完全不同,但是不妨碍达成了最终的目的。

于是我想到了早上关于头发的几句话。很多时候,我们习惯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须知世界是多源的,有差异才会有进步。她居然很搞笑地说,那是你妈妈从小没把你管好,要是我儿子绝不可能让他留那么长头发。我心里在想,雯敏听到这句话要笑死,因为如果没有我妈老是唠叨说不定我还试试长发飘飘的感觉;我妈听到这句话那可要委屈死,也说不定顺带数落我两句什么的。

可是,请不要随意得出结论。同事间的胡扯无所谓,可是如果对于患者也给出如此莫名的结论又如何?我们可能无法理解患者的想法,惊讶于莫名的嚎啕;然而站在患者的角度,大约也不理解医生的思路,奇怪于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如此去做。

那又如何?尽力找到共同点,因为医生和患者的目的总是一样的,所谓医患矛盾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是,随着患者文化程度的普遍提高和百度们的普及,要像Y一样听医生话已经成为一种奢求。大约我也要双手合什祈求让我在不远的将来再看到一次如此令人意外而愉悦的泪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