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得的总是绝症

作者:秋凉 | 发布日期:
细胞因子风暴

现代医学,需要尊重,需要理解,需要宽容,需要原谅……

 

现代医学是非常精密而精细的科学,建立于实验和理论基础,拥有极为细致的亚学科分科。现代医学的知识和实践体系专业化到非专科专病医生对于某种疾病的诊治可能不是不太了解,而是面对指南也一头雾水。即使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游刃有余,一旦进入其他领域,便觉得简直回到了大学一年级,寸步难行——我相信有人听我说这句话会很高兴。不错,你得逞了,因为从一个医学领域进入另一个医学领域,确实非常非常困难——这就是现代医学科学的庞大体系和复杂性。

但是,现代医学在如此严密的科学体系下,又有着自身不堪一击的脆弱。

刚结婚那会儿,顾老师有挺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她这个人有个我挺在意的毛病,餐巾纸不离手。我认为这是长期过敏性鼻炎外加心因性问题而形成的综合体。而且经常咳嗽,昼轻夜重,早上起来那会儿最明显,有时半夜咳得睡不着。

我们学医的人呢,虽然面对复杂的医学专科经常摸不着头脑,但是多年训练获得的知识让我们比较容易学习,并且对于常见疾病总有那么点三脚猫的认识,再不济还可以找熟人电话问诊。这算是我们比非医学专业人士的主要长处。所以我说,你这个必然是咳嗽变异性哮喘,特布他林喷雾剂一喷就有效,那是最好的诊断。吃着孟鲁司特,鼻腔局部使用皮质激素治疗,严重的时候临时用一点β受体激动剂,病情总是能控制的。但是也没见大好。尤其是冬天一开热空调,半小时鼻子就堵住。

有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上痒的很。我看她手上一条条红印子,就拿支笔在没有红印子的地方划了一道,很快就肿起来了。我很得意地说,你看,划痕试验阳性,你这个过敏诊断很明确,没啥大事,氯苯那敏或者氯雷他定吃片吧。

顾老师很不满意地说,你这个医生没啥用,这个吃吃那个吃吃,像个巫师,但是病治不好,该过敏还是过敏。

我说,过敏这个事情很复杂,既和环境因素有关系,又有遗传因素。我自己小时候也严重哮喘,吃过好多年中药。我爸爸那是几十年的老哮喘。但是我上高中那会儿好了,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怎么好的。再说,大多数人过敏一直都有,也治不好。只能控制。

顾老师搞笑地说,治不好啊?绝症啊?

我很严肃地说,嗯,绝症,治不了。

你个庸医!

从此她就给我戴上了一个庸医的帽子。

她的过敏情况后来怎么好转的呢?不是因为孟鲁司特的连续使用和局部激素的坚持使用(两者都是有用的,但是并不能完全缓解过敏症状),而是因为多年以后我们从租住的房子搬了出来。虽然我们平时也比较注意打扫卫生,但是那幢房子就靠在中环线边上,即使紧闭窗户灰尘也很大,而且地板的缝隙也很大。我认为是因为环境中存在大量的致敏原。虽然无法鉴定,但是搬离以后她的情况也显著改善,足以作为一种原因的推论。

她总结自己过去多年生过的病,也许除了急性细菌性胃肠炎我给她用点诺氟沙星算是药到病除以外,大多数病都属于类似过敏这类的“绝症”。某天突然发现口腔里有一颗牙齿松动了,一看居然是一颗乳牙,牙齿位置上的恒牙就没长出来。问我怎么办?我说掉就掉呗,反正也不会再长了,就这样吧。那么多年来例假腹痛腹胀得厉害,西医没辙,带她吃了好几年中药,煎药煎得我都生腱鞘炎了,也没见老大效果,最后我说,就这样吧,反正死不了,要不你去健健身增加活动量。这两年说腰疼,CT磁共振查一遍,也没发现问题,我说腰肌劳损吧,就这样。她不相信,说疼的不行,非要去看。医院里伤科骨科看一圈,答复一样,没事儿,多活动多拉伸。

她回家就对我说,我算明白了,你们一个医院都是庸医,给我做一圈检查,结果也没查出问题。让我多活动,那么疼怎么动,结果给我开点止痛片,让我吃了止痛片再动!

我说,没查出问题那是好事,难道查出腰椎间盘突出啊?再说你也不能说没用啊。让你拉伸你疼,那吃点止痛片不是就解决问题了吗?

顾老师总结陈词:总之,我发现,反正我得的基本都是“绝症”,看不好。

 

当然,顾老师跟我说话,是半带玩笑。但是我相信她并非全是玩笑,因为她言语间也透露出那么一种怀疑,怎么那么多病都是原因不明,无法根治,顺其自然呢?或者,需要采用一些外人看来根本和“医学”无关的手段呢?搬家之于过敏性哮喘、运动之于痛经、拉伸之于腰肌劳损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效的“非医学”手段。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对于医学的认知都是局限的。或者对现代医学的治疗过于迷信,觉得像大殿里的菩萨般有求必应,上医院看个病几乎等同于在庙里烧几柱高香;或者对现代医学满是怀疑,认为医生都是骗钱的,上医院看病还不如去庙里烧几柱高香。

现代医学恰恰处于两者之间:它能解决很多人的病痛,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有时精确有时稀里糊涂;但是它也有其内在的困惑,因为我们对生命和人的认知总是受到我们自身在自然所处地位的局限。

现代医学作为科学的一部分,是遵循科学原则的。因此,对于疾病的认知,关键是是否了解疾病发生的内在原因。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把疾病分为两种:一种是病因明确的,一种是病因不明的。但是,病因明确的疾病不见得一定能治愈(比如此次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而病因不明确的不见得不能治愈(比如前几天我朋友问我的川崎病)。我个人认为,所有已知疾病在现代医学中大概可以分成四种类型

第一种,自身固有结构和功能缺陷所致的疾病:比如各种遗传性酶缺乏等先天疾病;

第二种,外敌入侵所致的疾病:比如各种细菌和病毒感染;

第三种,内斗内伤所致的疾病:各类自身免疫性疾病、肿瘤、各类疾病引起的失控的炎症反应;

第四种,属于生命老化步骤的某种表现:比如各种与劳损和年龄有关的骨关节疾病等。

现代医学的辉煌胜利从一定程度来说是解决了大量的第二类疾病,即外敌入侵所致的疾病。外科消毒技术使得外科手术成为现代医学的代表本质上是通过消毒技术解决了微生物感染的问题。青霉素的发现之所以能载入里程碑,正是因为它吹响了人类对细菌的反攻号角。数千年来,影响人类健康和预期寿命的第一杀手就是以细菌为首的感染。历史上令人闻之变色的鼠疫、霍乱、结核都是细菌感染所致疾病。今天,虽然对多种抗生素耐药的超级细菌依然是高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然而细菌对人类的威胁至少已经被降低到从未有过的低水平。而以牛痘为发源的现代免疫技术,在免疫了麻风、结核等严重细菌感染以外,也对脊髓灰质炎、风疹等病毒感染起到了关键作用。

但是,进入二十一世纪,我们抵御外敌时依然存在一个巨大的弱点,那就是我们对病毒这类外敌缺乏足够有效的手段。艾滋病、埃博拉、流感、SARS、MERS、NCP,甚至甲肝、乙肝、丙肝,这些年的公众卫生事件以及对人类健康的威胁,总体上都是病毒所导致的疾病。我不否认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这类慢性疾病每年致死的人更多,肿瘤依然是对人类生命最严重的威胁;但是,这些疾病对人类社会的威胁都很难达到第二类疾病那样严重的程度。因为这不但是个体的健康问题,这关系到一个社会的整体秩序。此次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对武汉的摧残应该让很多人都看到了我们久已忘却的传染病的历史。

遗憾的是,面对病毒,我们缺乏有力的武器。在严重传染病面前,隔离、清洁、消毒成为了实际上我们可以采取的措施,事实上与千百年前无异。强大的现代医学面对无法杀死的病毒,看起来弱不禁风。纵有十八般武艺,却对夏日里嗡嗡嗡的蚊子无可奈何。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今天面对新型病毒,和中世纪的人们面对鼠疫并无区别——我们都是面对一种无法消灭的病原体。

区别在于,我们今天能够识别自己的对手,我们有更好的公共卫生基础措施,以及我们有现代医学带来的对症支持治疗手段。

此次疫情发生以后,很多媒体都介绍了面对新型冠状病毒,事实上我们没有针对性的抗病毒药物。简单来说,我们的武器库中储存了杀灭细菌的原子弹,但是杀死病毒的武器还停留在充其量手榴弹的地步。作为对抗RNA病毒的常规武器,利巴韦林其实只对某几种RNA病毒效果显著,之前的实践并未证明利巴韦林对冠状病毒有效。流感神药奥司他韦主要作用靶点是流感病毒包膜上的神经氨酸酶。如果冠状病毒不表达神经氨酸酶,显然奥司他韦的效果也令人担忧。过去十几年,人类开发了一大堆抗RNA病毒药物,它们的主要目标都是HIV这种逆转录病毒。这些药物是否对冠状病毒有效有待观察。

由于我们缺乏针对冠状病毒的武器,那么就不得不寻找其他对抗途径。机体在感染后能否恢复主要依赖自身的免疫系统。简单来说,如果你感染了病毒,那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我们前面说过四种类型的疾病,其中第三种是内斗内伤。与大多数感染性疾病一样,病毒对人体的伤害途径不一定是直接杀害多少正常细胞,或者把多少正常细胞变成病毒的宿主,而是可能通过诱导人体异常的免疫反应而致病。

病毒作为一个入侵者,迅速引起机体的自卫反应。我们的免疫系统迅速行动起来,在局部形成“炎症”。炎症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反应,它既能帮助机体对抗入侵者,但是也能损害正常的细胞与组织。炎症反应恰当,入侵者被消灭,机体康复;炎症反应失控,自身正常组织和器官被炎性细胞大量浸润,功能受损,加速疾病进程。

有人说,能否自然康复主要取决于抵抗力。这句通俗的话并不错。但是抵抗力强不代表“免疫反应强”,而是对病毒入侵产生了适度的“免疫反应”。至于哪些人对新型冠状病毒的免疫力强是非常复杂的,我不认为平时勤于健身、身体“好”的人就一定患病会更轻。我们只知道,新型冠状病毒诱发的人体炎症因子风暴极为强烈——炎症因子风暴这个名词非常形象,仿佛在人体内突然刮起了一股席卷全身的风暴,将炎症因子迅猛地刮到身体的各个部分。炎症因子们就如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随着血管很快钻入到组织和细胞,它们强大而难以驾驭,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大无畏精神,坚决抵御外敌,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造成组织器官的衰竭。我们看到的NCP肺炎就是冠状病毒诱发的肺部强烈炎症反应,导致炎症细胞和炎症因子摧毁了肺部的正常功能。所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本质上是第二类疾病(外敌入侵),却因为第三类疾病而变得严重(外敌入侵导致内斗内伤)。

潘朵拉的魔盒

现代医学在这里既无法解决外敌入侵的问题(我们没有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药物),也不能解决内斗内伤的问题(我们非常有限的抑制炎症因子风暴的手段目前尚很难评估在此次疫情中的作用),那面对严重的肺炎我们怎么办?支持治疗!吸氧、无创通气、有创通气,本质上都是解决肺功能受损的问题。最近很多人听说了 ECMO。ECMO是一种体外氧合系统,简单来说就是你的肺没用了,那我们用一个人工肺来替代。本来你的肺已经坏到你要死了,但是现代医学给你一个人工肺,帮你把命悬住!

顾老师说,我那么多年过敏性鼻炎咳嗽变异性哮喘,你就是治不好。是这样的。过敏反应就是我们说过的第三类疾病,也是现代医学的难点,因为我们无法控制免疫系统永远工作在适度的范围里。但是我们通过肥大细胞受体拮抗剂,通过组胺受体抑制剂,通过β受体激动剂,来缓解你的症状,让你的鼻子通畅,让你的支气管舒张,改善你的生活状态,然后等待某种可能的契机

把命悬住以后怎么样?等待!等待我们的免疫系统逐渐建立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特异性应答,这些特异性应答的免疫细胞会慢慢取代敌我不分的非特异性免疫反应,定向消灭病毒,从而促进疾病的恢复。那么为什么有些患者会死亡?因为我们机体的耐受性都有一个临界点。当强烈的炎症反应对肺的破坏超过了临界点,这种破坏就变得不可逆。而炎症反应一旦启动,就可能面临完全失控的风险。如果炎症反应完全失控,那么最终它不但会破坏肺,也会破坏肾脏、肝脏等其他重要器官,形成凶险的多器官衰竭。你可以把病毒引起的这场炎症风暴看成生成在太平洋的台风,它要么消失在太平洋里无影无踪,要么在太平洋西岸登陆席卷陆地;或者像在尽头是悬崖的公路上飞驰的汽车,如果不能及时刹车,那就只能一头栽入深渊,无可挽救。

遗憾的是,你在画面上看到的现代医学武装实际上并没有掌握阻断台风和刹停汽车的办法。武器其实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只是你也无法控制而已。这就像段誉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你只能期望它在需要的时候灵起来。但是,现代医学给予患者大量的可能,让你的六脉神剑有更多的机会去灵起来,从而挽救患者的生命。给予生命足够的支持,让机体有充分的时间恢复有序的状态,唤醒我们体内的六脉神剑,这是今天我们面对NCP这样严重的传染病和一千年前巨大的不同。

 

如果对现代医学加以内省:面对第一类疾病,大多数酶缺乏疾病我们都无法实现酶的替代治疗;面对第二类疾病,HIV、埃博拉、甚至流感,各种病毒和潜在的新病毒依然让人焦虑;面对第三类疾病,我们尚没有找到控制机体内部平衡的钥匙,让免疫系统回归到正常的秩序;面对第四类疾病,从秦始皇以来我们可能就一直在寻找不切实际的可能。

由此看来,顾老师得出在我这种庸医眼里她得的总是绝症并没有问题,因为现代医学能够治疗的疾病其实是有限的。对于内科医生来说,有多少疾病是真可以完全治愈的呢?然而,通过现代医学手段的介入,或者疾病的病程会发生根本的改变(比如高血压、糖尿病),或者患者的生活状态会显著不同,或者医学手段介入最终为机体恢复有序赢得了时间(比如NCP中的ICU支持,比如顾老师搬家)。也许我们习惯那些大跨步的发展,那些里程碑。但是,多年来医学的发展对很多疾病的治疗事实上在无法治愈的同时却获得了巨大的进展。

我父亲是一个有近七十年病程的哮喘患者,也是一个青年型高血压患者。我小时候他经常让我听他呼哧呼哧的哮喘发作声音,这几乎成为了我父亲标志性的声音。见人闻声,经常是人没到,声音就先来了。哮喘发作只有使用麻黄碱和强的松来短期控制。按他自己的说法,氨茶碱根本就没用。但是,随着年龄增大,病症反而比以前减轻了很多。哮喘极少发作,血压也控制良好。原因是多方面的。搬离老式里弄免除了煤球炉和煤油炉对呼吸道的刺激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是局部使用糖皮质激素喷雾和β2受体激动剂喷雾是重要的改变病状的医疗手段。而ACEI和CCB等抗高血压药物的广泛应用,高血压治疗的规范,也让血压的有效控制成为可能。当然,自身健康的有效管理,主要是控制体重,一定程度的锻炼,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们总说综合治疗?就是让现代医学手段和你自身机体的有序工作联合起来,两者缺一不可。诚然,我父亲这两年总说一旦有上呼吸道感染咳嗽就不容易好,我想这是肺功能代偿能力下降的必然结果,说实话对于哮喘几十年的人是无可逆转的。所以医学的介入总是有限的。因此此次新型冠状病毒流行,像我父亲这样的情况就更要注意预防。连我们顾老师都很有觉悟地经常说,我这种老是咳嗽型哮喘发作的人是不是今后迟早也是死在肺上?你觉得我会安慰患者?不,我点点头,说,嗯,绝症嘛!

我觉得对于所有普通人,对现代医学既要尊重,也要宽容。你要理解现代医学的限制,但是你也不要否认现代医学在存在其限制的前提下所给你带来的巨大帮助。看完这篇文章,我希望你能有两个基本的认识:

其一,对于看病建立合理的预期。医学存在巨大的限制,四种疾病里的大多数我们无法做到治愈,有些疾病甚至束手无策。医生的见识和水平也无可争议地存在限制。医学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不代表医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要走极端,哪怕是“绝症”,医学依然可能帮你,甚至可能救你的命。

其二,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六脉神剑,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唤醒六脉神剑。现代医学在你需要的时候会给予你科学的帮助,但是也不要忘记自己。我们常说的健康生活管理,充分的睡眠,合理的营养,适度的锻炼,其实都是给你在必要的时候唤醒六脉神剑的某种加分。为什么很多疾病在治疗期间都强调卧床休息?这些最古老的医疗手段都是促进现代医疗技术发挥作用的有力基础!

对于疾病的发生原因,中医理论有精辟的总结:外感内伤。现代医学解决了一大部分外感的问题,却依然留有缺憾;而对于内伤,则仍然困惑重重。机体自有其维持有序和稳态的强大机能,因此不要把对健康的所有期望都寄托在现代医学上;但是,在医学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也不要愚蠢到拒绝帮助。

对医学建立合理的预期,知道什么情况医生可以帮到你,知道什么情况需要你自己去唤醒六脉神剑,你将能够从现代医学中获益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