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与时间的过客

七月时独自从喀什出发，沿着喀喇昆仑公路，经木吉、白沙湖、喀拉库勒湖、慕士塔格冰川，一直到塔什库尔干。八月，带上太太和女儿，行驶2000余公里，横穿伊犁河谷。这样算起来，我算是去过四次新疆。

2018年我第一次去新疆，从乌鲁木齐沿连霍高速先到了赛里木湖，然后经霍城往尼勒克，游览了唐布拉草原百里画廊，到乔尔玛后走独库公路北段回乌鲁木齐。那是对伊犁草原的初识，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流经尼勒克的喀什河旁看起来颇为沧桑的植被，以及唐布拉草原观景台上眺望到的花斑森林。2019年，从北往南走了独库公路全程。在清晨寂静无人的公路上飞驰，开都河流域广袤草原上点缀的深蓝湖水勾勒出一种难以描摹的自然之美。翻过铁力买提达坂，高峻巍峨的峡谷无言地矗立在路边，火红的库车大峡谷则为其点睛。

虽说对独山子、乔尔玛、巴音布鲁克、尼勒克等地名已经了然于胸，甚至不用打开地图就能刻画出准确的方位；然而，今年也是我第一次走进伊犁河谷上著名的那拉提、喀拉峻、昭苏，以及传说中的琼库什台。与多年前相比，新疆的路一如既往的好。只要你有足够的驾驶能力，并且懂得享受驾驶的乐趣，那新疆就是自驾旅行的天堂。同时，新疆也展现出与多年前不同的一面，那就是更为便捷的旅行体验，更为现代化的配套。

如果你要问我今年在新疆的最佳住宿地，连我都不敢想象，居然是曾经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以澄澈而无一丝光污染的星空著名的琼库什台。这样说吧，琼库什台整个村落方圆几里地内，所有呈规模的建筑，都是民宿。说琼库什台就是一个超级大民宿都不过分。我在携程上看花了眼，最后选了一家新开的民宿。不但位置很好，确实条件也很好，并且是24小时热水。在我心中它胜过喀拉峻景区里乌孙夏都那么一点点的原因是店家提供的羊肉火锅，深得我女儿的喜爱。

从喀什到塔什库尔干，从独山子到昭苏，我发现新疆的住宿选择是如此丰富。一路上从没有在酒店遇到卫生和热水问题，这是我此次回来后才敢相信的。以往，在旅游高峰期，巴音布鲁克等地方的酒店一床难求，许多时候都是靠睡蒙古包解决问题。今年，当我再一次来到巴音布鲁克，镇上建起了大量的新酒店。无论社交媒体上如何渲染新疆有多少人，我觉得大多数情况下酒店是不饱和的。就如琼库什台民宿的经营者说的那样，大多数民宿并不能住满。商业化背景下也是激烈的竞争。

我在上海办边防证的时候，还为上面要写上“木吉”和民警纠缠了一番，因为有人说只有拿着印有木吉字样的边防证才能顺利去到木吉。实际上，从喀什到塔什库尔干，并没有人看过我的边防证。我只是象征性地挥动过一次。从白沙河往木吉的道路人烟稀少，但是在荒凉的帕米尔高原之上，木吉河却流淌出一大片丰茂的湿地，把我对南疆“荒凉”的感觉一扫而空。我经常向别人解释新疆很安全。当我一个人开着租来的SUV向着木吉火山口奔驰的时候，除了对高原反应的担心和对地塞米松效果的犹疑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忧虑。也许我有一种错误的认知，那就是一旦来到新疆，就踏上了最安全的地界。这一点似乎并没有改变，不同的则是检查站不再随处可见，连地上的限速带都拆除了很多，旅行变得更加顺畅。

我常常看到一些旅行文章下面的留言说“去过，此生无憾”、“都去过了”之类的话。我觉得此类如同机器人般无趣又透着强烈自大口吻的语言展现出为何真正的旅行者必然怀抱谦逊。新疆太大了。但是问题不在于要把新疆的主要景点走一走有多么不容易，也不在于我同学不断跟表达喀纳斯有多美你必须要去一次的想法。恰恰相反，我对新疆所抱有的遗憾与我没有到过的地方无关，而恰恰是我所去过的地方。

当我面对八月份不再葱茏的喀拉峻大草原，不得不幻想六月时节色彩斑斓的鲜花谷；当我在琼库什台浓重的雾气中收起无人机，不得不幻想晴空下宁静而清澈的高山湖；当我在昭苏隔着广阔的平原远眺连绵的雪山，不得不希望有机会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再欣赏天山的雄姿；当我面对繁花满山的班禅沟感到窒息，不得不期望能在柔和的暖阳下拍摄到最为绚烂的场景……

自然的美，就在于季节与气候所赋予的千变万化。以为曾经到过某地就大功告成的旅行者是浅薄的，如同拍摄一块人工撰写的目的地石碑并无二致。新疆的广袤，放大了这种情感，使得我在新疆旅途的每一天，都觉得无比短暂——尽管夏日悠长的白天已经严重消耗了旅行者的精力。在赛里木湖，你不得不感叹只有能够慢慢地在湖边栈道踱步几天，再在湖边的高山上小住几日，才能窥得一点点泪滴的内蕴；在喀拉峻，你不得不想，唯有从琼库什台穿越中天山然后一路走到恰西，在那个山花烂漫的季节，才算是领略到喀拉峻的精髓；在巴音布鲁克，你不得不遗憾没能再走一走S321，亲近开都河流淌的湿地，唯有如此才能感受这片草原的不同；在那拉提，不在日出日落时分走遍各个高山，又怎能体会这空中草原的空中两字？

旅行是一个用心观察和体会自然的过程，新疆则为旅行者提供了一片无与伦比的训练场——因为丰富的地貌，因为沿路的风景，因为环境的安全，也因为日益完善的基础旅行设施。商业化总是双刃剑，一方面让旅行变得更便捷，另一方面却也会带来风景的破坏。S101的改建让更多人能够深入以前只能在连霍高速上远眺的壮美，正在建设的温昭公路会成为公路版“夏塔”把托木尔峰带入更多人的眼帘。或许有一天不再需要翻越垭口就能抵达天堂湖这样的净地吧！虽然纯粹的旅行者会为过去的以及即将逝去的纯粹而伤悲，但是自然总逃不过人类改造的雄心。无论这种雄心是否愚蠢，我始终抱持的观念就是，那些山川河流，从人类文明发源以来，大多数还是像原来那样矗立或者流淌在那里。旅行者，以一颗敬畏的心，去体会大自然千变万化的美，去体验春夏秋冬的迥异，去欣赏积雪抑或融冰的山峰，穷极人生，也只能得其一隅。人生和自然相比，只是微不足道的过客；这种白驹过隙般的强烈反差，在你作为一个匆匆忙忙的旅行者面对倏忽变化的自然风景时尤为强烈。新疆的风景在路上，在驾驶者的目光中，在徒步者的目光中。那种美是无法带走的。当你离开的时候，美依然在那里，便仿佛人生之于山川河流一般。有了这种体悟，你会格外珍惜旅行中的每分每秒，同时绝不会产生“已经到过”的感觉。

然而有时候，旅行者是幸运的。在草已经开始枯黄的猎鹰台，当西下的夕阳从云层下探出，在我面前金光四射时，我身后却是暴雨下被浓云遮盖的中天山雪峰。在夕阳与暴雨交界的地方，四分之三圆的明月升起在天空。面对库尔代大峡谷深深的沟壑，我想，无论多少次站在这个地方，可能都不会看到相同的景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