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汇观

发布日期：2013-08-21

推开宾馆大门的时候，听到两名女服务员在我身后轻声私语，似乎惊讶于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手里拿了盒牛奶的人从楼上下来并且走出酒店，何况我还背了一个不算太小的包。天色似乎已经有些蒙蒙亮，然而如果不借助灯光的话依然很难看清路面。

我顺着河边向前走，晚上嬉闹的小路此刻静寂一片。昨晚一群大妈大叔围坐打牌聊天的地方只剩下还未完全收拾干净的一地狼藉，抬头依稀可见旁边联华超市黄色的招牌。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不断演绎着现实版的多普勒定律。随着脚步的前行节奏般变化的噪音越来越近。走到中河路口，即使早已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亮着顶灯的出租车依然在宽阔的马路上三三两两地游荡，你在白天可是很难看到如此一辆接一辆空驶的出租车的。

穿过安静的主干道，迎面而来的是更安静的河坊街。要是你只见过人潮涌动的步行街，那么你一定想不到它还有这一面。我不是第一次在没有什么人的时候走在这条街上，但是我承认这是最早的一次，早到我简直看不清路面。如果不是有个骑车人从对面的夜色中慢慢浮现出来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话，我想我一定要开一下电筒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踩到什么东西。

美食街还沉浸在静谧的梦乡里，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垃圾桶不时释放着浓烈的腐臭味道，提醒我这是暑气难耐的夏日，而白天小店窗口密密累叠在一起的红色软壳蟹蓦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马路中央的小铺鳞次栉比，无一例外地都在养精蓄锐，等待着今天的阳光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

我并没有等待阳光，而是想要追逐阳光。我左拐到中山路，在平日举步维艰的御街中央快步疾行，经过雕塑墙，看到天主教堂，然后熟悉地从伍公山牌坊下穿过，摸黑走上一段走过很多次的登山石阶路。折两道弯就走完了这段石阶，伍公庙的飞檐在路的尽头逐渐穿透夜色映入眼帘，也或许只是因为我知道它在这里而从脑海中生发出的想象而已。从这里沿山路一直往前就是吴山的主干道。原以为晨练的老人已经占据山头，没想到我比他们都更早一些。道路两旁的茶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桌子和椅子，平时乌烟瘴气的山路上此刻倒是透出一股子清新来。

走到城隍阁的一路上只见到几个老人，相互打着招呼，敢情是惯常早起的人，早已熟络。走过城隍阁是一段宽阔的坡路，到十二生肖石那儿路就伸向了茂密的丛林里。天色渐渐已有些亮，然而因为树木的遮挡，路却更暗了。这一路原本就比之前那块清静很多，更何况这会儿。我不时地打开电筒照一下前方，关键是怕自己走错路。吴山阡陌交通，原本走岔路也是无所谓的事，可是现在我可不想在山上闲逛。

很顺利地看到了三岔路口，路标写得很明确，右侧往三茅观，左侧往江湖汇观。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往左走一条略有点狭窄的石阶路，右侧是一片葱茏的山谷，拐过弯，就看到两层重檐八角阁楼屹立在前面的小山坡上。

我原很不喜欢江湖汇观亭，因为老有人拿了大喇叭在下面纵情歌唱——这大概是目前全国各地的常态了。唱也就算了，非得把音量调到最大，唯恐四邻八方听不到，唱到对面葛岭上还不见得罢休，恐怕直要唱到北京天安门才心满意足——大约唱上浙江卫视或者无论什么卫视也很不错。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这是铺天盖地的选秀节目最恶心的副作用之一，非得搞得全国人民都来唱歌跳舞才算生活幸福。

这会儿倒是安静了，居然晨练的也就只有一两个人。登上二楼往北瞰，面前一片苍翠的森林，以巍峨的城隍阁为支点，一直延伸到湖边。由于视角的关系，西湖被压缩成一条狭长的带子，泛着清晨的宁静气息。远方，葛岭一带山峰平缓延绵，保俶塔独自耸立在峰峦最东侧，似乎在卫戍着整个杭城。湖的东面则是尚未唤醒的城市，闪烁的霓虹灯和明亮的路灯还没熄灭，顺着城市延展视线，可以看见天边一抹血红的彤云。

江湖汇观亭是登高纵览西湖风景的好地方。尽管它的地理位置与城隍阁相比更靠南一些，然而毕竟这是不要钱的去处。你也没法在清晨的时候登上城隍阁远眺西湖。所谓江湖汇观，指的是往北可以观湖，而往南则可观江。然而，山上高耸的植被已经让观江显得有些流于纸面。透过层层遮挡，能够依稀看到钱塘江的江面，尽管只是狭小视野中的一瞥，倒是江南的高层建筑更能够突破枝蔓跃入眼帘。

无论登临江湖汇观亭还是西边凤凰山上的凤凰亭，我总会发自内心地感到一丝遗憾：如若当年能够再多造一层该有多好啊！江湖汇观亭还可无遮无挡地纵览西湖旖旎风光，可是登上凤凰亭可是连江都很难看得够味。要是凤凰亭能够加高一层，站在顶楼，北赏西湖，南瞰钱塘，东对吴山，西望玉皇，个中感觉，即使想来都令人陶醉。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禁想到这句诗。同时想起的还有一件伯父曾经讲过的有意思的事情。我伯父的公司从事望远镜的生产与销售。有一次某城市的领导到他们公司要求订购两台望远镜。该城市的某个小山上古时有座望海楼，登临即可望海。他们希望在原址复建望海楼并且安装望远镜以让游人望海，要求是能够通过望远镜看到海中的某个小岛。于是他们问公司的销售人员是否可以。销售满口回答说可以，我们的望远镜质量最好，绝对能够看到你们要求的岛云云。

我伯父得到了销售的反馈，根据自己的天文地理常识马上感觉不太妙。显然，客户和销售人员都忘记了地球是圆的这一基本常识。他简单地测算了一下，最后给客户答复说，这单生意无法做。并不是说我们的望远镜看不到那么远，问题是如果你想望到那个海岛，你必须建一座高度在200米以上的“望海楼”！

这件事情自然只好作罢，只是在江湖汇观亭里吹着还有点凉爽的山风，我在想，200米倒是没有必要，只要多加一层，该多好啊！

大约5点多一点，街道上的路灯都熄灭了，只留下一些异常绚丽的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西边的天空中红色的彩霞慢慢晕染开来，可是我感兴趣的还是西湖。登到山顶是容易的，然而要看到清晰的西湖真的很难。所谓秋高气爽也快要变成一句历史用语了。这几年，一旦天气凉快起来，空气也就瞬间浑浊了，一直要到来年将要入夏的时候。选择今天清晨登上江湖汇观亭，还真是托了前几天台风的福。

眼前的西湖不再有印象中的黯淡，整个画面都被尚未完全绽放热力的阳光勾勒得异常清晰。我似乎从未如此清楚地观察过咫尺之遥的城隍阁，也不曾站在这个地方轻松地眺望过湖对岸的山峦。向西看去，虽然树木的遮挡让看到雷峰塔成为不可能，可是远方冈峦层层起伏，湖光山色，方是西湖醉人之处。薄云如丝质的帘幔一般轻轻垂下，又向两边挂起，映衬出背后一碧如洗的蓝天。

从拍照的角度看——显然，拍照是4点起床的主要动力——这算不得一个太动人的早晨。因为面向西湖这一面的天空不够戏剧化，朝霞层染的另一面却看不到太多景色。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谋杀快门。面对一幅如许清朗的画卷，不得不询问自己，有几次我能如此站在朝霞中面对湛蓝天空下的清澈西湖？

金色的阳光慢慢爬上近处树木的枝冠、染上远处山村的房顶、爬上城隍阁的廊柱，沉睡的城市似乎一下子活跃起来。不知何时，那些迷离的霓虹灯也关闭了。亭子附近的人多了起来，也有人来到楼上拍拍肩膀伸伸腿，人声轻易湮没了不久之前笼罩大地的那份彻骨宁静。一个人在我身边坐下，手机喇叭肆无忌惮地放着流行歌曲，唯一幸运的是他在我烦不可耐之前就先离开了这里。无奈我也留不长久。如果我这会儿不快点赶到凤凰亭去，那么等到回来吃早饭恐怕就得饿死。

从二楼下来，下面早已聚集了很多晨练的市民。好几个人正在围着阁楼拼命快走。一位身着白色道袍的阿姨带着严肃的表情迈开双腿摆起双臂满脸通红地从我面前飞奔而过，仿佛照片般瞬间在我头脑中定格。抬头看一眼东边越升越高的朝阳，我想，下次不妨再找个台风季节的傍晚到这江湖汇观亭，看看落日下的西湖和保俶塔，又是怎样一番流金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