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的附加值

人的欲望与需求都是无限的，所以成功的商业案例也总是层出不穷——要生产成功的产品，就要让消费者相信购买这款产品所能带来的价值，或者说，得到欲望的满足。买普拉达的包包，不是因为她的功能更好，而是因为你喜欢她的附加值。你在五星级酒店吃自助早餐，服务员把你领导位置上并为你冲一杯咖啡，并不是你自己不会冲咖啡，而是你喜欢由此带来的附加值。所有满足基本需求的产品今天都是利润率极低的；而那些带来巨大商业价值的产品，大多数都是通过附加值在盈利。这是现代社会的特点，也是现代性的体现。

那么，我们的医疗行为是否跟上了现代社会呢？

昨天在门诊碰到一个非常奇怪的案例，之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孕妇是唐氏筛查临界风险，来做无创DNA检测，但是她手里拿了一张阴性的无创DNA报告。

我觉得很惊讶，既然做过一次无创DNA检测，结果正常，为什么还要再做一次？

她告诉我，这是当地政府所提供的免费无创DNA检测。

我看了她的报告，送检单位确实很清楚写着是某省某政府，看起来是某个政府项目。问题在哪里呢？

她说，她的报告上没有检测者和审核者签字，也没有任何检测机构的审核章，所以她担心报告不准确。

我说，可能是政府项目的模板就没有这些内容，我认为检测结果应该是可信的。

她说，但是同时检测的其他人报告上是有的，所以怀疑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检测，只是出了一个报告而已。

她这么说我倒是一下子语塞。因为我确实知道真有不做检测出报告的事情（不是无创DNA，是其他项目）。她倒是很担心做过一次无创医院是不是会拒绝。我说，你这种情况如果坚持要做，那我们也不会拒绝。

她很开心，说，那就好。花点钱无所谓，只要能保证检测结果可靠就好。

我始终坚信一点，医疗首先是技术，是满足基本需求的技术。但是有时候我们因为医学和健康的关系而过度夸大了这一点。事实上，任何行业都是如此。单纯依靠市场或者服务是无法支撑一个企业的。核心技术，或者说产品质量是先决条件；然而，有了核心技术，有了高质量的产品，不代表企业就能够经营一款“成功”的产品。

医疗需要过硬的技术。即以遗传检测来说，需要能够严格把控的实验室质量，需要专业的数据分析和报告解读，需要准确的临床判断与建议。但是，我们是不是需要为医疗产品添加一些附加值呢？

上周我说到了孔雀翎，那是医生所能为患者带来的信心。因为很多时候患者的需要是医疗技术本身不能提供的，或者说，如果你能够满足患者医疗以外的其他需求，会让医疗行为本身变得更有效、更简单。

我假设检测公司确实为孕妇提供了合乎规范的检测，只是因为流程中的某些疏失而遗漏了报告签字的环节。细细想来，这是一件好事。政府通过和企业合作，免费为辖区内符合某些条件的孕妇提供无创DNA检测，有政府的信用和著名检测公司作为背书，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孕妇。为什么会发生孕妇不相信检测报告的事情，而且是以这样细枝末节的理由？

从我主管实验室的第一天就一直强调：报告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会影响报告的效力。患者很可能因为一个字的错误就对报告产生怀疑，她会怀疑实验检测的规范性、样本的准确性，甚至怀疑医生的操守。很多医生依然认为，我只要做好了医疗工作，我保证自己在关键部分没有问题，这些小问题都不是关键。

我认为这种认识与现代性相去太远。这不是你花钱买iPhone、花钱买Estee Lauder、花钱买LV的心态。我并不讳言，我自己的实验室在这方面做的奇差，与我心目中的距离差了一千个筋斗云。因为将报告包装成B&W的宣传册所能带来的好处远不及写一篇SCI，但是我从不怀疑有多少女人是为了那个梦幻的瓶子才去买香水的。

我看过很多医院、很多公司的各类遗传检测报告，包括一些收费非常昂贵的NGS项目的报告。非常负责任地说，从来没有一张在形式上让我觉得满意的报告，从来没有！我认为，没有一家医疗机构在这方面投入过任何成本。一份出色的文本，不但有优秀的内容，还有优秀的排版——字体，字号，空格，段落，布局，美化，都是艺术的范畴。并不是用厚一些的纸，多打几页，来一点彩印就可以替代的。

忽略报告的形式其实就是忽略医疗技术的附加值，或者说忽略患者的感受。我每周签很多报告，大多数在格式上都很不好看，甚至非常难看。我们也有很多不签字、不盖章的报告，出于种种原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并没有把报告作为“医疗产品”的一环，更不要说是重要的一环了。有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过，大多数检测公司都混淆了技术和产品的概念。技术有多牛，不一定代表产品有多成功，这是不同的界限。

各种机制和体制也许压制了医学的附加值，但是医学应该有附加值。你不但要提供可靠的技术，还要让患者相信他们接受的是可靠的技术。在整个医疗环节中，每一个细节最终都会影响技术本身的输出效率。领导喜欢说，以高度的责任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发生差错。但是，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发生差错靠的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是责任心，而是机制、方法和现代化措施。为什么报告上会遗漏检测者和审核者签字？因为报告模板存在问题。为什么报告模板存在问题？因为流程衔接有瑕疵。为什么流程衔接有瑕疵？因为工作存在考虑不全面的地方。既然工作考虑不全面，是否能够保证实验室流程不发生差错？

所以，孕妇因为报告上的某些瑕疵怀疑“产品”本身存在缺陷是完全合理的。即使拥有非常出色的技术，无法通过患者能够接受到的途径传递技术“出色”这一信息，就会让技术打折扣。医学需要有人去认真经营附加值，就好像奢侈品经营自己的广告、包装、形象以及产品精神。